学者观察

叶朗:提升人生境界

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非常重视人自身的教化和塑造,也就是要使人不断从动物的状态中提升出来。 中国美学认为,审美活动可以从多方面提高人的文化素质和文化品格,但审美活动对人生的意义最终归结起来是引导人们有一种高远的精神追求,是提升人的人生境界。

        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非常重视人自身的教化和塑造,也就是要使人不断从动物的状态中提升出来。儒家学者认为,人和动物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人有高级的、精神的需求,包括道德的需求,奉献的需求,审美的需求,等等。这种精神的需求不同于物质功利的需求。它是对于物质功利需求的超越,是对于个体生命的感性存在的超越。
        在中国古代思想家看来,哲学和美学的目标就在于引导人们重视精神生活,有一种高远的精神追求,从现实中寻求人生的终极意义和神圣价值,哲学和美学都要指向一种高远的精神境界。
        中国美学认为,审美活动可以从多方面提高人的文化素质和文化品格,但审美活动对人生的意义最终归结起来是引导人们有一种高远的精神追求,是提升人的人生境界。
        人生境界的问题,是中国传统哲学十分重视的一个问题。冯友兰认为,人生境界的学说是中国传统哲学中最有价值的内容。
        冯友兰说,从表面上看,世界上的人是共有一个世界,但是实际上,每个人的世界并不相同,因为世界对每个人的意义并不相同。冯友兰举例说,二人同游一名山。其一是地质学家,他在此山中,看见的是某种地质构造。其一是历史学家,他在此山中,看见的是某些历史遗迹。因此,同样一座山,对这二人的意义是不同的。有许多事物,有些人视同瑰宝,有些人视同粪土。事物虽同样是一个事物,但它对于每人的意义,则可有不同。所以说,每个人有自己的世界。也就是说,每个人有自己的境界。世界上没有两个人的境界是完全相同的【以上冯友兰有关境界的论述见《新原人》,《三松堂文集》,第四卷,第471-477页,496-509页。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
        张世英先生用王阳明的“人心的一点灵明”来说明“境界”,“境界”就是“一个人的‘灵明’所照亮了的、他生活于其中的、有意义的世界。动物没有自己的境界。”【张世英:《哲学导论》,第79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简单来说,境界(人生境界、精神境界)是一个人的人生态度,它包括一个人的感情、欲望、志趣、爱好、向往、追求等等,是浓缩一个人的过去、现在、未来而形成的精神世界的整体。
        境界是一种导向。一个人的境界对于他的生活和实践有一种指引的作用。一个人有什么样的境界,就意味着他会过什么样的生活。境界指引着一个人的各种社会行为的选择,包括他爱好的风格。一个只有低级境界的人必然过着低级趣味的生活,一个有着高远境界的人则过着诗意的生活。
        每个人的境界不同,宇宙人生对于每个人的意义和价值也就不同。从表面看,大家共有一个世界,实际上,每个人的世界是不同的,每个人的人生是不同的,因为每个人的人生的意义和价值是不同的。所以我们可以说,一个人的境界就是一个人的人生的意义和价值。
        一个人的精神境界,表现为他的内在的心理状态,中国古人称之为“胸襟”、“胸次”、“怀抱”、“胸怀”。一个人的精神境界,表现为他的外在的言谈笑貌、举止态度,以至于表现为他的生活方式,中国古人称之为“气象”、“格局”。
        “胸襟”、“气象”、“格局”,作为人的精神世界,好像是“虚”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实际上它是一种客观存在,是别人能够感觉到的。冯友兰说,他在北大当学生时,第一次到校长办公室去见蔡元培,一进去,就感觉到蔡先生有一种“光风霁月”的气象,而且满屋子都是这种气象【冯友兰:《三松堂自序》,《三松堂全集》第一卷,第271页。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这说明,一个人的“气象”,别的人是可以感觉到的。
        一个人的人生可以分为三个层面。
        第一个层面,是一个人的日常生活的层面,就是我们平常说的柴米油盐、衣食住行、送往迎来、婚丧嫁娶等等“俗务”。人生的这个俗务的层面常常显得有些乏味。但是这是人生一个不可缺少的层面。
        第二个层面,是工作的层面,事业的层面。社会中的每一个人,为了维持自己和家庭的生活,必须有一份工作,有一个职业。用一种积极的说法就是人的一辈子应该做一番事业,要对社会有所贡献。所以工作的层面从积极的意义上说也就是事业的层面,这是人生的一个核心的层面。
        第三个层面是审美的层面,诗意的层面。前两个层面是功利的层面,这个层面是超功利的层面。人的一生当然要做一番事业,但是人生还应该有点诗意。人生不等于事业。除了事业之外,人生还应该有审美这个层面。审美活动尽管没有直接的功利性,但它是人生所必需的。没有审美活动,人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人,这样的人生是有缺憾的。
        一个人的人生境界在人生的三个层面中都必然会得到体现。
        一个人的日常生活,衣、食、住、行,包括一些生活细节,都能反映他的精神境界,反映他的生存心态、生活风格和文化品位。巴尔扎克在一篇文章中引用过当时法国的两句谚语,一句是:“一个人的灵魂,看他持手杖的姿势,便可以知晓。”一句是:“请你讲话,走路,吃饭,穿衣,然后我就可以告诉你,你是什么人。”这些谚语都是说,一个人的精神境界必然会从他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中表现出来。
        一个人的工作和事业,当然最能反映他的人生境界,最能反映他的胸襟和气象。我们可以举几个例子来说明这一点。
        一个例子是北京大学冯友兰先生。冯友兰先生在九十多岁的高龄时,依然在写他的《中国哲学史新编》。他对学生说,他现在眼睛不行了,想要翻书找新材料已经不可能了,但他还是要写书,他可以在已经掌握的材料中发现新问题,产生新理解。他说:“我好像一条老黄牛,懒洋洋地卧在那里,把已经吃进胃里的草料,再吐出来,细嚼烂咽,不仅津津有味,而且其味无穷,其乐也无穷,古人所谓‘乐道’,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冯友兰这里说的“乐道”,就是精神的追求,精神的愉悦,精神的享受,这是一种人生境界的体现。他又说:“人类的文明好似一笼真火,几千年不灭的在燃烧。它为什么不灭呢?就是古往今来对于人类文明有所贡献的人,都是呕出心肝,用自己的心血脑汁为燃料添加进去,才把这真火一代一代传下去。他为什么要呕出心肝?他是欲罢不能。这就像一条蚕,它既生而为蚕,就只有吐丝,‘春蚕到死丝方尽’,它也是欲罢不能。”冯友兰说的“欲罢不能”,就是对中华文化和人类文明的一种献身精神,就是对个体生命有限存在和有限意义的一种超越,就是对人生意义和人生价值的不懈追求。这是一种人生境界的体现。
        再一个例子是北京大学朱光潜先生。
        朱光潜先生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当作“反动学术权威”受到批斗。但是“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不到三年,朱光潜先生就连续翻译、整理出版了黑格尔《美学》两大卷三大册(文化大革命前已出版了一卷)。黑格尔的《美学》涉及西方文化艺术极其广泛,所以很难翻译,当年周恩来总理曾经说过,翻译黑格尔《美学》这样的书,只有朱光潜先生才能“胜任愉快”,这是很有道理的。这是黑格尔的三本书,还有歌德的《谈话录》和莱辛的《拉奥孔》,加起来一百二十万字,这时朱光潜已是八十岁的高龄了。这是何等惊人的生命力和创造力!这种生命力和创造力是和他的人生境界联系在一起的。朱先生去世时,我曾写了一篇文章悼念朱先生,我在文章中举了我小时候看到丰子恺先生的一幅画作为朱先生的写照。这幅画画面上是一棵极大的树,被拦腰砍断,但从树的四周抽出很多的枝条,枝条上萌发出嫩芽。树旁站有一位小姑娘,正把这棵大树指给她的小弟弟看。画的右上方题了一首诗:“大树被斩伐,生机并不息,春来怒抽条,气象何蓬勃!”丰子恺这幅画和这首诗不正是朱光潜的生命力、创造力和人生境界的极好写照吗?
        再一个例子是过去苏联的一位昆虫学家柳比歇夫。
        苏联作家拉格宁有一本写真人真事的传记小说《奇特的一生》,就是讲这位柳比歇夫的故事。这位昆虫学家最叫人吃惊的是他有超出常人一倍甚至几倍的生命力和创造力。他一生发表了70来部学术著作。他写了一万二千五百张打印稿的论文和专著,内容涉及昆虫学、科学史、农业、遗传学、植物保护、进化论、哲学、无神论等等学科。他在20世纪三十年代跑遍了俄罗斯欧洲部分,实地研究果树害虫、玉米害虫、黄鼠……他用业余时间研究地蚤的分类,收集了三十五箱地蚤标本,共一万三千只,其中五千只公地蚤做了器官切片。这是多么大的工作量!不仅如此。他学术兴趣之广泛,也令人吃惊。他研究古希腊罗马史、英国政治史,研究宗教,研究康德的哲学。他的研究达到了专业的程度。研究古希腊罗马史的专家找他讨论古希腊罗马史中的学术问题,外交部的官员也找他请教英国政治史的某些问题。他在一篇题为《多数和单数》的文章中,提出了关于其他星球上的生命的问题,发展理论的问题,天体生物学的问题,控制进化过程的规律的问题。柳比歇夫学术研究的领域这么广博,取得这么多的成果,并不表明他的物质生活条件十分优越。他一样要经历战争时代的苦难和政治运动的折磨。他一样要“花很多时间去跑商店,去排队买煤油和其他东西”。他也有应酬。照他自己的记录,1969年一年,他“收到419封信(其中98封来自国外)。共写283封信。发出69件印刷品”。他的有些书信简直写成了专题论文和学术论文。普通的应酬在他那里变成了带有创造性的学术活动。在柳比歇夫的人生中,也没有忽略审美的层面。他和朋友讨论但丁的《神曲》,他写过关于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论文,他在晚上经常去听音乐会。柳比歇夫超越了平常人认为无法超越的极限,使自己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发挥到了惊人的地步。他享受生活的乐趣也比平常人多得多。
        冯友兰和朱光潜以及柳比歇夫的例子十分典型。他们的人生是创造的人生,是五彩缤纷的人生。他们一生所做的事情要比普通人多得多。他们都是在他们最高的极限上生活着。他们就是美国心理学家马斯洛所说的“自我实现的人”。马斯洛说,“创造性”与“自我实现”是同义词,“创造性”与“充分的人性”也是同义词【弗兰克·戈布尔:《第三思潮:马斯洛心理学》,第28页,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自我实现就是“充分利用和开发天资、能力、潜能等等”,“这样的人几乎竭尽所能,使自己趋于完美”,“他们是一些已经走到、或者正在走向自己力所能及高度的人”【马斯洛:《自我实现的人》,第4页】。
这是讲一个人的工作的层面,事业的层面。
一个人的审美的层面当然也体现一个人的人生境界。一个人的审美趣味、审美追求,从他的艺术爱好,一直到他的穿着打扮,都体现一个人的审美观、价值观和人生追求,这里有健康和病态的区分,有高雅和恶俗的区分。如果他是一个艺术家,那么他的艺术作品,一定会体现他的人格,体现他的人生境界。中国美学从来认为,艺术作品的品格和艺术家的品格是统一的,诗品、书品、画品出于人品。所以中国古人极其重视艺术家的人品。这里我们可以举一个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嵇康。嵇康有四句诗:“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这四句诗历来被认为是至美的艺术境界,也是至美的人生境界。《世说新语》记载,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当时人说他:“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又说“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又说“龙章凤姿,天质自然”。山涛说:“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这是嵇康的风姿之美。嵇康更有审美的才情。他善书,韦续《墨薮》说:“嵇康书,如抱琴半醉,酣歌高眠,又若众鸟时翔,群乌乍散。”这是多么美的境界!嵇康书法的这种境界,正是嵇康本人的孤松独立、玉山将崩的风姿、风神的体现。嵇康更善琴。嵇康弹琴,和他的生命追求融为一体。景元四年(263年)他被司马炎杀害,时年40岁。据记载,嵇康临刑东市,神气不变,顾视日影,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长叹说:“《广陵散》于今绝矣。”嵇康把音乐融入生命,把生命融入音乐,生命和音乐合二为一,升华为崇高的人格境界和审美境界。中世纪的基督教美学讲美感的神圣性,他们讲的美感的神圣性指向上帝,中国文化史上也有美感的神圣性,中国文化史上的美感的神圣性指向崇高的人格,指向人生的神圣价值和终极意义。嵇康临刑弹琴奏出了他生命的华彩乐章,完成了他的诗意的人生。嵇康的事迹告诉我们,研究中国美学,不仅要关注艺术作品,而且要关注历史上如嵇康这样的艺术家的生存风格和生命华彩,他们用自己的崇高人格和生命创造了诗意的人生境界。
        现在我们回到开头,中国美学认为,审美活动可以从多方面提高人的文化素质和文化品格,但最终归结起来,是引导人们有一种高远的精神追求,是提升人的人生境界。我们中国的古代思想家强调,一个人,包括青少年、中年人、老年人,不仅要注重增加自己的知识和技能,同时,或者说更重要的,还要注重拓宽自己的胸襟,涵养自己的气象,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也就是要有一种更高的精神追求,要去追求一种更有意义、更有价值、更有情趣的人生,追求人生的神圣价值。
        现在我们已进入21世纪,我们已经处于一个高科技的时代。我想说,在这个高科技的时代,我们依然要重视精神生活。德国哲学家鲁道夫·欧肯(Rudolf Eucken)认为生命的高级阶段就是人的精神生活。这种精神生活来自宇宙,并分有宇宙的永恒活力,因此带有神圣性。这种精神生活使我们的人生具有意义。这种精神生活给我们的人生注入了一种无限的严肃性和神圣性。这种精神生活是内在的,又是超越的。一个有着高远的精神追求的人,必然相信世界上有一种神圣的价值存在。他们追求人生的这种神圣价值,并且在自己的灵魂深处分享这种神圣性。正是这种信念和追求,使他们生发出无限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生发出对宇宙人生无限的爱。所以,中国哲学和中国美学关于人生境界的学说,在我们这个高科技时代依然对我们的人生具有重要的意义。
        这里我要举一个大家都知道的科学家,就是史蒂芬·威廉·霍金。他21岁时被确诊为患上肌萎缩性侧索硬化症(渐冻症)。当时医生说他只能活两年,但是他现在74岁了依然活着,而且这么一个患着可怕疾病的人,居然在理论物理学上取得了伟大的成就。他创建了弯曲时空中的量子场论,发展了黑洞理论,写出了《时间简史》、《果壳中的宇宙》等一系列非常有名的著作。霍金的肌肉功能持续萎缩,如今,他只剩下右眼珠勉强可以转动,每分钟只能表达一个字母,但是他依旧在工作,依旧在进行研究,而且发表演讲,逛夜总会,通过声音合成器唱歌,还兴致勃勃和人打赌,中秋节他发微博,说月亮自古以来一直是人类的明灯,说中秋节要和自己的亲友一起赏月,而且一定要分享月饼,他特别强调月饼的口味很重要,总之,他尽力表示他是一个正常的人,他依然在热烈地、快乐地生活着【以上参看路明:《当我们谈论霍金时》,《文汇报》2015年7月4日】,他依然在追求一种更有意义、更有价值、更有情趣的人生。前些时候我在报纸上看到一篇介绍霍金的文章,文章说,“为了描述黑洞理论,霍金讲过一个故事,Bob和Alice是一对情侣宇航员,在一次太空行走中,两人接近了一个黑洞。突然间,Alice的助推器失控了,她被黑洞的引力吸引,飞向黑洞的边缘(视界)。由于越接近视界,速度越快,时间流逝得越慢,Bob看到,Alice缓缓地转过头来,朝着他微笑。那笑容又慢慢凝固,定格成一张照片。而Alice面临的却是另一番景象——在引力的作用下,她飞向黑洞的速度越来越快,最终被巨大的潮汐力(引力差)撕裂成基本粒子,消失在最深的黑暗中”。文章的作者说,“这就是生死悖论。Alice死了,可在Bob眼中,她永远活着”。文章作者说,有一次他对人讲起这段生死悖论,突然哽咽,他一下子明白了,“Alice不是别人,正是霍金自己。他见过最深的黑暗,经历过最彻底的绝望,但依然怀有巨大的勇气。在万劫不复到来之前,他转过头来,用尽力气去微笑。那笑容,是他留给众生的无畏施”【路明:《当我们谈论霍金时》,《文汇报》2015年7月4日】。“无畏施”,是借用佛教的用语,就是说霍金给众生展现了一个不生不灭、带有永恒性的境界。我想这就是美的神圣性的境界。霍金的人生告诉我们,中国哲学和中国美学关于人生境界的学说,在我们这个高科技的时代,依然像康德说的我们头顶上的灿烂星空那样,放射着神圣的光芒。

注:本文转载自敦煌研究院举办的“美育与中华传统文化”研讨会,转载目的在于传递更多信息,并不代表本网赞同其观点和对其真实性负责。如有侵权行为,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及时删除。